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恬淡以處世
阿婆
曹其真
前澳門特別行政區立法會主席及
全國政協常委
2017年2月14日

(原文發表於201067)

 

前幾天從超市買了一點東西離開時,看見一位身材矮小略有駝背的老太太的背影,這個身形和我相識的一個人十分相似,她令我想起了我從未忘記的一段往事,也勾起我心中對一位古人的懷念。

 

1969年我的工作進入了十分繁忙的時期。當時我食無定時,起早摸黑,有時連續工作幾十小時,每次回家總是十分勞累,倒在床上就蒙頭大睡,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做家務及打掃衛生。所以在生活上極需有人照顧。在我公司任職廠長的小舅舅徐卓然,主動在公司找了一位清潔工帶回我家充當保姆。那天舅舅帶她來我家時我一看心中一陣疑慮。因為那是一位年齡很大、頭髮花白、滿面皺紋、身材矮小且略有駝背的老太太。當時我只有廿多歲,在我眼中只要超過四十歲的人,對我來說就已經算挺老的了。而這一位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了。所以沒等舅舅開口介紹,我心中就已打定主意拒絕。相信我舅舅從我的表情上,已猜到了幾分我的所思所想,所以沒等我開口,就將我拉往一邊告訴我說,家中日間無人一定要用一個可靠的人,而這位“阿婆”在廠已工作了好幾年,所以手腳乾淨,靠得住,並且會煮飯燒菜。所以舅舅叫我先別拒絕讓她試一試,如果試下來真的不喜歡的話是可以不要的。那位阿婆也表示她會燙衫煮飯,清潔衛生,這份工作她會做得很好的。看舅舅和那位婆婆十分投投契地一唱一和,我也就鬆口說試一試吧。我們說好了婆婆的工資每月120元並供她一日三餐。但不供住宿。每星期休息一天。等條件談妥後我問她幾歲,她說她55歲。當時很多人都沒有身份證,請保姆就更不會要看身份證。但我心中根本從來沒有一分鐘相信過,她只有55歲。我以阿婆稱呼她,而她對我的稱呼是大小姐。我從開始寫這篇文章時就開始想她究竟叫什麼名字,但一直都沒能想起來。

 

阿婆做事比較認真,家裡打掃得也算乾淨。中午我除了有應酬,一般都回家吃飯,但在家停留時間不長,放下飯碗就回公司上班。我下午下班晚,也因此我回家吃飯較遲,所以晚上她做完飯菜自己吃了飯就回家,把我的菜放在桌子上,我自己回家熱。我因工作時間長而且經常出差,所以我和阿婆真正見面交談不多,我只知道她有一個女兒嫁給了香港人,女婿是建築地盤工,經濟環境很差,又有幾個孩子,所以沒有剩餘的錢供養她。不過她覺得她自食其力倒也還挺滿足的。我除了不太喜歡她有抽煙習慣外,我們的相處是挺融洽的。阿婆是個挺聰明的人,她知道我不喜歡別人抽煙,所以在我面前從來也不抽。有一年冬天,我患了重感冒,發很高的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阿婆非常著急,幾天都沒回家睡覺,晚上就在我的客廳沙發上打盹休息。頭兩天我沒有出房門,所以根本不知道這個情況。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有些餓,想去廚房找些東西吃,這才發現她在沙發上和衣躺著。我那時非常吃驚,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已第三天寄宿在我家了。她看我精神好些並感到肚餓十分高興,立刻去廚房為我煮麵條。我囑她回家休息,她說什麼都不同意。我讓她到我隔壁客人房間的一張床上睡,她也執意不肯,她說上床睡的話萬一睡得太香,我晚上需要她時她不知道。我最後還是說不過她,因此只能由她去。第二天她看我基本恢復了,才回家去了。阿婆對我家的一切東西都看管得十分緊, 她雖識幾個中國字, 但對英文根本是目不識丁, 但是她每天都會到我的書房將書架上的書數一遍。有一次我出差在外, 我的小舅舅徐卓然晚上到我家看看(我的舅舅有我家的鑰匙),隨手拿了一本書回家看。第ニ天阿婆就打電話給舅舅說書架上少了一本書,囑他早些歸還。從那兩件事情我感覺到阿婆對我的深情厚意。我明白在澳門她孤苦伶仃獨自一人,所以對她來說我就是她心目中的親人。

 

我們就這樣和睦相處了幾年。1975年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很晚,阿婆早已放工回家。睡覺前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突然我看到沙發上有一個小洞,這是一個被香煙燒的洞。家中除了阿婆沒有其他人,因此我知道一定是阿婆坐在沙發上睡著了,是她手中的煙無意中燒到了沙發。當然燒了沙發我心中有些發火,但是令我更擔心的是阿婆年齡已很大,萬一家中著火將她燒死或燒傷了那可怎麼辦。第二天中午在家吃完午飯後我沒有立刻回公司,我告訴阿婆,我想是時候讓她退休了。阿婆一聽著急了。她紅著眼和我說,她不用退休,她身體很好。我知道阿婆手停口停,在當時沒有什麼社會福利,她擔心退休後的生活。我請她不用擔心,我會每月給她生活費一直供養到她離開人世為止。我知道在那一刻阿婆並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安慰她並相信我一定會實現我的諾言。阿婆還是哀求我讓她繼續在我家為我打工。不過我決心已下,她必須退休。因此我吩咐司機帶我和她回她的家去看看她居住的環境。阿婆住在馬場,馬場裡面全是鋅鐵皮屋。阿婆的房子很矮,矮得和我差不多高,阿婆因為矮小,她在裡面勉強能站直。那是一個夏天,天氣十分悶熱,當她將她的那個小屋門打開時,裡面很暗幾乎是什麼也看不見。我所能感到的是一股熱氣沖我而來。我的心突然一陣痛,我到澳門已近7年,但我竟然不知道和我相處6年的身邊人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我感到自責和歉疚。我吩咐阿婆把門關上,我將她再帶回我的家。我告訴她暫時住在我家中客房。我立刻叫為我公司裝修的公司老闆來我家。我吩咐那位老闆將阿婆的鋅鐵屋拆掉,重新為她建一間高一點和大一點的屋(她的房子和隔壁房子之間是有些空隙的),錢由我付。就這樣在不久後阿婆有了她新的房子。房子雖然不是太好,但樓底足足有普通樓房一層半的高度,裡面開了很大的窗戶,比較暢亮。房子裡有一個小小的客廳、睡房、廚房和一個廁所。廁所裡有一個花灑可供她淋浴。我也為阿婆買了床、櫃子、桌子、椅子、藤的安樂椅、一把風扇和一個暖爐。一切都完備後我將她送回家。我臨走時怕她擔心,給她留下了3000元現金。(大約相等她當時6個多月的工資)。從第二個月的月底開始我叫司機黃根每個月到她家送家用。每次過年過節我都會叫黃根多送些錢給她。阿婆也來過我辦公室探望我,但是都是由於我太忙所以每次都是匆忙的見上一面,問個好。我每次都囑咐她不要太節省,應花的錢一定要花,特別要注意飲食營養,但她告訴我她過得很好。阿婆的身體在一年後開始衰弱多病,從75年到794年時間裡,她因為生病非常頻繁地進出鏡湖醫院。而每次當她進醫院時她的鄰居會主動通知我的司機黃根。為不讓阿婆擔心,我就會叫黃根去醫院去為她付賬。1979年有一天阿婆住院但因肺氣腫而沒有再離開過醫院。

 

1979年那一次夏天阿婆在醫院的時間較長,在她去世前的三天,她叫她女兒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去醫院見她。我答應了她的女兒我一定會去醫院看她,但是那幾天我特別忙,每天來辦公室見我的人連續不斷,我實在無法抽身去醫院,但我心裡對阿婆非常牽掛。到了第三天我一早回公司安排了一些緊急的、且必須處理的工作後,大約10時半我坐車奔向鏡湖醫院,進了醫院在醫院大樓的石梯上見到阿婆的女兒走下來。她看到我時向我哭訴著說她的母親大約在45分鐘前走了。我說既然已來了就想再見阿婆一面。但她女兒說太晚了,因為醫院已將她母親送往了醫院的停屍間。我當時真是十分後悔沒有早一個小時到醫院來送她最後一程。

 

第二天阿婆的女兒來我當時位於大豐銀行的辦公室要求見我,我見了她,並預備了一張支票給她,為她辦理她母親的喪禮所用。阿婆的女兒說什麼都不肯接受我的支票。她告訴我她不能再接受我的錢,因為她來見我的目的是來給我她母親的一本銀行存褶。我接過存褶薄一看,裡面有三萬餘葡幣。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因為當時的三萬元是很多很多的錢。我告訴阿婆的女兒我不能接受這些錢,但她回答我說,她每年在過年時和她母親生日時各給她母親一佰元,一年總共才兩佰元錢,存褶上的錢都是我給她母親的。所以她執意要還給我,說她母親最後除了想再見我一面外,也是想親自把錢還給我。我們就在我的辦公室裡推來推去。最後我們同意她將存褶中的錢留下,而我也不再負責她母親的喪葬費。我希望她能為她母親辦個簡單但是莊嚴的喪禮,以慰藉她母親的亡靈。

 

我送阿婆的女兒離開我辦公室時,看著這位和我素不相識的瘦弱的中年婦女離去的背影,我的心被她無私、崇高的品德震懾了。因為我從她的衣著上和談吐中可以斷定,她是一位沒有受過什麼學校教育並生活在艱辛中的人。三萬多元錢在當時對任何人都是為數不少的錢,相信這三萬多元錢對她是非常有用的,她如果不告訴我的話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她為了完成她母親的遺願,不惜看著那麼多錢在她眼皮下消失。我心中當時真是百感交集,那是由酸楚、感嘆、敬佩和感動交集在一起的滋味。直到今天當我想起阿婆和她的女兒時,我還會被她們的純真和可愛而感動。我覺得她們才是我們5000年道德教育所推崇的有骨氣的中國人,是我們每個人學習的榜樣。我也因此常常以她們的行動和思想警惕自己,暗自發了一定要向她們學習的誓言,絕對不能做一個貪婪和無良的人。

 

那次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阿婆的女兒。我曾收到過她的賀年卡,但是後來因為我的辦公室搬離了大豐銀行大廈,我和她也就失去了聯繫。有一天我回到馬場,想找回一些往日的回憶,但一切都不同了,那些鋅鐵屋已消失了。在過去幾十年中整個澳門也已經完全變了。它變得更美麗了。最近政府推出了全民雙重社會保險制度,雖然在辦理開戶手續時,政府在具體安排上出了一些小紕漏,行政長官也因此向市民道了歉。但是我認為政策本身是非常好的,如果阿婆能活到今天,看到這一切是會非常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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