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2025年6月2日)

端午假期这几天，中国女生蒋雨融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火遍了全网......

虽说有“出名要趁早”的说法，但是有时，出名并非好事。毕竟，“人红是非多”。

跟前一阵戴天价耳环出镜的18岁女生一样，蒋同学一开始也颇受好评，被认为是为国争光。

然而，一旦有人爆料，风评就急转直下，在网上不断传播与发酵。好事者不仅把蒋同学老爸的 “绿会” 挖出来了，就连她爷爷都有人刨根问底。

不无讽刺的是，蒋同学的演讲主张发扬 "our shared humanity（我们共同的人性），在哈佛毕业典礼上赢得了阵阵掌声，却并没能打动她的中国同胞。

也许跟那位耳环女一样，蒋同学本身并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恰好含着金汤匙出生罢了。在贫富差距日益悬殊的社会现实面前，官二代的身份难免引起大众的各种羡慕嫉妒恨。

至于广大网民是羡慕多一点，还是嫉妒恨多一点，那就得看她老爸的发家史了。蒋同学现在挨骂，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她老爸的骂名，跟耳环女一样。

在此奉劝各位达官显贵做事还是要讲点良心，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殃及子孙——除非让子孙隐姓埋名一辈子。

本来我不想蹭热度，没必要。但是，后来发现其演讲内容与英国文学有关，我这个文学老师就忍不住要好为人师地掺和两句了。

“绿会” 的是非功过，我不了解，也管不着，反正之前没听说过。

从 “红会” 到 “绿会” ，国内慈善机构的社会公信力如此之低，足够值得相关部门反思了。

就看她的演讲本身吧，究竟有多么不堪？

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哈佛的相关部门不可能不把关，从人选到内容，从指导到训练。

整体看下来，感觉她的这场演讲还算成功，并不掉价，肯定花了不少心思进行准备与排练。

英美学校，尤其是精英贵族学校，无论小学还是大学，都非常注重演讲与口才，平时都有不少训练。

有好些网友嫌她英语口音不正宗，嘲讽她的英国高中和美国大学都白读了。

的确，她的英语既不像伦敦腔，也不是纽约腔，语音语调 “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这是我批阅学生论文的常用语）。

不过，就这一点而言，美国的社会精英往往比国人更加宽容，他们向来不会嫌弃外国人说英语的口音，反而会觉这种充满 “异域情调” 的口音给人真实之感。

这种略带口音的英语更能证明这是一位真正的外国人，具有与众不同的异族特色，而非美国土生土长的香蕉人。

口音只要不严重到影响理解的程度，反而更受美国师生的欢迎，因为这样更能体现他们所推崇的多元、包容的思想主张。

可见，即便她有口音，也没问题。

我甚至怀疑她那副套在学士服外面彰显 “民族特色” 的云肩可能也是她美国导师的建议。

至少，这服饰风格肯定获得导师与学校的批准了，尽管我个人觉得这么穿显得不够庄重，有点像唱戏的。

哈佛师生看这中国特色的云肩，可能就像我们看那些盛装出行的少数民族人大代表一样吧！

国内大学毕业生一般不会这么穿。年复一年，我看学生在校园里摆各种姿势自拍时，也没有在学士服外面再套什么特殊服饰。

更别提众目睽睽的毕业典礼了，国内的校长教授们应该不会允许毕业发言代表穿 “奇装异服” 。

当然，哈佛对多元文化的各种包容，值得欣赏与向往。毕竟，任何机构的生机活力都需要自由空间。管理者不能什么都管，更不能什么都管得死死的。

关键的问题在于演讲内容。不少媒体达人都嫌她虚伪、空洞，尤其是蒋同学的演讲高潮部分：

“世界上如果任何一个女人买不起一片卫生巾，我便不配称富足；如果一个女孩因惧怕骚扰而不敢踏入校门，那便是对我尊严的践踏；如果一个小男孩死于一场他从未发动也从未理解的战争，我的一部分也和他一起死去。”

这串排比句非常有气势，思想内容也显得相当自由、平等、博爱，里里外外洋溢着西方精英文化的正宗思想与修辞传统。

哈佛师生掌声阵阵，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国内不少自媒体博主却不吃这一套，比如 “二湘” 的评论：

“这段话看起来还挺感人，但我觉得缺乏真实性和具体的情感连接，因为这些人和事距离她实在太远，她并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小男孩的死会让她的一部分也死去？有些夸张了吧。这种遥远的空洞的同情让我感觉像是在做道德表演，让演讲显得假大空，高高在上，带着浓浓的'圣母'气息。”

也许，对于英美人士而言，这段话并不 “夸张” 、“空洞”，而是深深地根植于英美文学传统。

在西方精英教育中，common humanity 的烙印根深蒂固：哪怕是敌人，也是人，也值得我们共情。

且不说理性主义、浪漫主义、进步主义的一轮轮启蒙思想的影响，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有相关的思想意识，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哪怕在莎士比亚戏剧中，Christian humanism 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天使，看看剧中那些大英雄怎么对待手下败将，就可略知一二。

英美师生应该都熟悉17世纪前期英国圣保罗大教堂教长（Dean of St. Paul's）兼玄学派诗人（Metaphysical Poets）邓恩（John Donne）的那篇著名布道文。

节选一段如下，看是不是与蒋同学的那一段非常相似？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 Europe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if 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

【翻译如下】：

无人自成孤岛，孑然与世隔绝；人人皆为洲土，血肉连成一片。浪冲走一块土，欧罗巴便少了一角，无论冲走海岬，或是冲走你或你朋友的庄园；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蒙受损失，因我属人类一员……

“二湘” 抱怨说蒋同学演讲中散发着 “浓浓的圣母气息”，这就对了！

邓恩本人就是一个牧师，他的布道辞无疑富于虔诚与崇高之感——与其圣保罗大教堂的恢弘风格一脉相承。

邓恩的这一段本身没有问题，而且是英国文学史上的名家名句。对此，英美人士耳熟能详，并不意外。

原因应该在于这位教长在此段之前铺垫了许多关于 “人类命运共同体” 的悲天悯人的内容——多到现代人都没耐心看的地步，想象一下唐僧就好理解了。

所以，等到教长写 No man is an island 这段话时，就早已营造好了这个氛围。哪怕他说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蒙受损失"，也不会令人感觉 “假大空”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然而，蒋同学在讲那段话之前，谈的是她的哈佛同学全班（International Developement Program）77个同学来自32个国家，在哈佛共同学习生活。

随即她笔锋一转，由短短一句 “全球性危机，突然切肤而至”（Global challenges suddenly felt personal）过渡到那串受 “二湘” 所诟病的排比句了。

蒋同学在其演讲稿中化用了邓恩的名句，却在思想内容、情感铺垫上没有做好衔接过渡，在上下文的映衬下不免显得突兀。

蒋同学的这篇演讲稿如果让我来指导一下，也许能少挨骂。

这不是自负。毕竟，她的哈佛导师只能保证她的演讲不被美国人骂，却不了解中国网民的思想文化心态。

不管怎样，我非常欣赏蒋同学演讲结尾的那两句，尤其 “sit with discomfort”, “listen deeply and stay soft in hard times”。

词汇简单，意义却不凡；短短几句，精致巧妙。

就其思想而言，颇具西方社会精英的责任感、理想与情怀。

措辞也颇有水平，复合使用了多种修辞手法，主要有：排比（parrallelism）、头韵（alliteration）、隐喻（metaphor）、矛盾修辞法（oxymoron）、双关（pun）。

考考大家，这些修辞手法都能找出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