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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發表於2025年12月9日)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8年。
这一年，咱们就不提年号了。我们要抛开大宋朝这边的事儿，去看欧洲。为啥？因为这一年在欧洲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儿：西方世界的第一所大学，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在这一年创办。
顺便解释一个疑问，经常有观众问：《文明之旅》这个节目，是讲中国历史还是全球历史。我们的设计是，讲给现代中国人听的整体的文明发展史。现代中国人所享用的现代文明，就像一张千层饼，是由各种各样的文明要素累加出来的。这里面既有中国的东西，也有西方的东西。所以我们这个节目所涉及的素材，不被国界所限制，又因为是讲给中国人听的，来自中国的素材又会多一些。
但我们还是有一个难处。从公元1000年讲起，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1492年，这500年间的西方史料又稀少又散乱。给中国现代文明贡献得不多。所以，最开始的几季节目，我们每年只选择几个重要的点，去聊西方的话题就够了。比如这第二季我们就选了三个点，一个是1054年东西基督教会的大分裂；一个是1095年的十字军东征；还有一个就是这一年，1088年的博洛尼亚大学创办。
博洛尼亚大学，号称“大学之母”，这个地位是全世界公认的。包括现在的欧洲人搞高等教育改革，那个计划还叫“博洛尼亚进程”。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名人，像诗人但丁、科学家哥白尼，以及什么诗人彼特拉克、无线电之父马可尼，都是博洛尼亚大学的校友。
但重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是第一所大学啊。对于整个人类的现代文明来说，大学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啊。所以，我一年前就憋足了劲儿，要在这一年跟你聊西方大学的传统，要说说，世界上为什么必须要有大学？
但是，真到了我写这一期节目的时候，傻眼了：言之凿凿的博洛尼亚大学创办于1088年这件事，没有任何靠谱的证据。一个字儿也没有，一份文件也没有。
我们现在是在11世纪的结尾。到了12世纪，欧洲有些地方，比如博洛尼亚、巴黎、牛津，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些大学活动的记载，比如某封信里面的只言片语。而且，那距离我们今天理解的大学，差的也很远。那个时候大学的模式，有点像一帮学生凑份子，请一个老师来给自己讲课。发展大了，才会请一个人来管理学校。所以说，欧洲最早的大学，是先有的学生会，再有的校长。
但即使是这种很粗糙的大学模式，在1088年的博洛尼亚，到底有没有，也没有扎实的证据。
那就奇怪了。各种书上都白纸黑字地写着呢，欧洲第一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创办于1088年。这个记载是怎么来的呢？
你看，我本来想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结果变成了“事故”。或者说，原本一个纪念的故事，就要被我讲成破案的故事了。
1
传统的发明
刚才我们丢了一个悬念在这里，下面直接给答案：在1088年这一年，我们确实是找不到博洛尼亚大学成立的证据的。但是，在800年后的1888年，反倒是能找到。因为那一年，意大利要举行博洛尼亚大学成立800周年的典礼。
我估计你已经听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这是一个先开枪，再画靶子的故事。意大利先是确定了要在这年1888年要搞庆典，然后倒推800年，把1088年定为学校的创始年份。
我去查了博洛尼亚大学的官方网站，上面有这么一段话：“百年校庆的设定有些刻意。由于博洛尼亚学校并非由君主或有组织的教师团体发起，而是少数学生自发、非正式倡议的结果 ，因此无法确定其确切的成立日期。”至于为什么是1888年？学校官网上说得清楚，这是由一个叫科拉多·里奇的年轻人随意提议的，然后得到了各方大佬的支持。你看，人家就这么敞亮，大大方方地说，这日子就是随便一定。我们决不撒谎，你们也别当真。
那下一个问题又来了，意大利为什么要在1888年要搞这么个庆典呢？因为这个时候意大利刚刚完成统一还不到20年，他们急需一系列的工具来凝聚国家共识。
很多人可能都知道，现代历史上的意大利，在欧洲列强当中是比较弱的。为啥？其实不是意大利人弱，而是意大利这个国家在统一和建国的过程中有天然的缺陷。
到19世纪中期的时候，意大利并不是一个国家，只能算是一个地名。里面有一大堆散碎的王国：西北方向有撒丁王国；东北方向有伦巴第-威尼托王国，也就是米兰和威尼斯，当时还被奥地利控制；南边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中部有托斯卡纳大公国，也就是佛罗伦萨；还有一个以罗马为中心的教皇国。内部散成一片，再加上外部大国的渗透，所以，整合意大利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
你可能会说，同一个时代德国的统一，不也一样吗？德国统一之前，也是一大堆小国，什么普鲁士、巴伐利亚、萨克森、符腾堡，那为什么德国统一就顺利呢？
重大区别就在这儿：德国统一，主要靠的是普鲁士的军事强权，是几场大仗打出来的统一。先是内部打，然后再和外部的法国打。这就是俾斯麦的那句名言啊：“当代的重大问题，不是用说空话或多数派决议所能解决的，而必须用铁和血来解决。”
1871年，宣布德意志帝国成立的典礼，居然是在法国巴黎举行的。那个姿势：一脚踩住刚刚打败的敌人，一手把皇冠往头上戴，这是明确地向世界宣布，我们德国的政治统一是建立在军事胜利的基础上的。有了暴力的基础，后面的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的统一，就会非常顺利。
而意大利统一过程中，虽然也有军事行动，但往往是象征性的。比如1860年，加里波第将军带了1000多个志愿军，没有任何国家政权支持，就拿下了西西里岛，整个过程与其说是战争，还不如说是一场民族主义的军事大游行。
再比如1870年新成立的意大利王国拿下罗马，那是趁普法战争，法国把保护教皇国的军队撤走了，意大利军队这才偷家成功。我看资料，整场战争双方伤亡才60个人。面对罗马城墙，“把我的意大利炮拉上来”，刚开了几炮，教皇就说，“停！不要流我们基督徒的血。”战争就结束了。所以，意大利的建国战争，代价太低了。
建国之战就是这样：流血多、代价高，国家的凝聚力就强；相反，建国的时候容易，将来凝聚国家共识就难。所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嘛。
所以，统一后的意大利内部问题就特别多：南北矛盾严重，国家机器长期虚弱，政治动员能力很低。所以，现代的意大利，被称为“准列强”，强得很勉强。没办法，先天不足，只能统一之后慢慢吃补药了。
这就要说到1888年的这场庆典了，它就是意大利建国之后20年，吃的一剂补药。
当时意大利有一句话，叫“我们已经创造了意大利，现在我们必须创造意大利人。”当时觉得自己是罗马人、威尼斯人、佛罗伦萨人、西西里人的很多，觉得自己是意大利人的人很少。那怎么办呢？
好办。给他们光荣，给他们历史啊。
给他们光荣，就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祖先很牛——我们可是罗马帝国的传人啊；给他们历史，就会让他们觉得时间是连续的，共同体是完整的——而自己则是这个伟大共同体中的光荣一员。这国家凝聚力不就有了吗？
那好，在什么时候找一段光荣历史呢？最好就是所谓黑暗的中世纪，就是现在这个阶段。早年间的罗马帝国不需要证明，本来就很伟大。到了中世纪的时候，意大利这片地方，队伍散了，力量弱了，如果能在这个阶段找出一个伟大历史事件，这不就续写了罗马帝国的传奇了吗？
找找找，真就找到这么一个隐隐约约的博洛尼亚大学。当时据说有很多欧洲人聚在博洛尼亚研究罗马法，而且后来12世纪的时候，这个地方真就有了大学，这个大学还不错，文脉一直没断，直到现在也是欧洲很重要的一所大学。至于1088年是不是真有这个学校？不重要了。
来吧！把酒倒上！把会场布置起来！把各国记者请来！我们就选在1888年庆祝博洛尼亚大学建校800周年了！
这次庆典是六月份搞的，场面非常大，不仅规模大，级别还高，意大利国王、王后、王储、首相，全部到场。不仅是意大利，欧洲的那些古老大学，像牛津大学、巴黎大学、海德堡大学的校长也都来了，这等于是全欧洲都承认了博洛尼亚大学作为“欧洲大学之母”的历史地位。
回头看，选择一个大学的800周年校庆来作为国家认同的仪式，还真是挺巧妙的。因为大学代表理性客观，代表历史悠久，既代表地方传统，也向周围地区充分开放，当时意大利人的识字率不高，跟这些文盲老百姓说，我们拥有欧洲最古老、最好的大学，确实有魅力、够骄傲，能凝聚人心。
我把这个过程给你捋下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多少有点别扭？是，对你意大利的国家凝聚力的塑造有用，但这毕竟是对历史的曲解、对事实的编造啊，这么干，真的可以吗？
我们先把心放平，先别反感这个事。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有本名著《传统的发明》。这本书是学术著作中的大网红，上世纪90年代面世以来，不断再版，可能就是因为这本书提出了一个非常颠覆的概念：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量的所谓的文化传统，很多都不是从远古继承下来的，而是人们出于各种目的，“发明”出来的。刚才我们说的博洛尼亚大学的创办，就属于这种被发明的传统。
书里面举的最著名的例子，是所谓苏格兰男人穿的那种格子裙。现在我们想起苏格兰，马上就会联想到这种裙子，还有风笛。比如，电影《勇敢的心》里面，苏格兰人反抗英格兰，军人就穿着这种裙子。但是，这是服装细节是错的。电影里描写的战争发生在13世纪末，1290年左右。可是，据历史学家的考证，苏格兰人穿裙子的传统，要到1726年，这中间可差了400多年。
话说1726年，有一个工厂招工人，来应聘的当地人，喜欢穿一种披风。其实这都不能叫衣服，那就是一块布，往身上一披就是衣服，往地上一铺就是毯子。但是穿这种东西干活不方便，所以工厂主就帮他们改良了一下，上下分成两截，那你想，下身那块布，可不就简单一围，变成了裙子吗？
这本来只是一个工厂里的权宜之计，但是没想到，这个服装因为足够独特，马上就被各种政治性的力量利用了。
当时，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各种斗争正在激化。英格兰人说，我要统一你们，你们地方上的各种风俗，最好都消失，包括你们当地的这种奇装异服，不许穿啊。其实，当时禁止的衣服有好多种，“披风、短褶裙、格子呢紧身裤、肩带、格子图案或者杂色的披风”，全部都禁，违者坐牢六个月。
苏格兰人当中想反抗的人一听，什么？不许穿民族服装？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要赞成的啊？来来来，看看都禁了什么？裙子？我怎么不知道？哦，就是那家厂子里工人穿着干活儿的那块格子布啊？可以啊，这个很独特嘛！我是贵族，我也穿上，我要彰显我们和英格兰人不一样。再后来，英格兰人一看，哟呵，这还成你们标志了。得了，这个时候苏格兰已经并入英国了，为了显示英国的包容性，来，我们国王视察你们的时候，也把这格子裙穿上。这是展现对苏格兰传统的尊重。
你看，这么一来一回地反复较劲，再加上资本力量和好事文人在里面煽风点火，格子裙就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真的就成了苏格兰的传统文化的象征。
连后来美国人拍苏格兰题材的电影的时候，像《勇敢的心》，我不相信那么大投资的电影不请历史顾问，他们不知道13世纪没有苏格兰短裙。但是怎么办呢？一提起苏格兰，大家想起的都是男人穿裙子，这已经是全世界人民的刻板印象了。
估计导演最后也是把心一横：与其得罪普通观众，不如得罪历史学家，就这么着吧。
一个传统，就这么被“发明”出来了。
2
发明的逻辑
很多传统是被发明出来的，那问题就来了，我们怎么分辨，那么多传统，哪些是被发明的，哪些确实是从老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
霍布斯鲍姆说，这事很简单呀，从老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东西叫习俗呀。习俗没有意识形态色彩，甭管吃的、穿的、过节的方式，它是为了适应人的需要，按照惯性传到今天的，所以，它就不会拒绝变化。
比如一个少数民族，和外部的现代社会接触多了，如果有人觉得Polo衫穿起来又便宜又方便，他为什么非要坚持传统工艺的昂贵的民族服装？这就是习俗，它是会变的。但是，如果这里面有了意识形态的参与，如果他们要向外来游客展示本民族文化，他们就会穿上百年以前的服装，载歌载舞，告诉外地人，他们祖祖辈辈都穿这样的衣服。你看，这就是所谓的“传统”了。传统总是刻意强调自己一成不变。当然，这种传统，一点儿也不耽误客人走了之后，他们会继续换上Polo衫过日常生活。
在这个例子里，你就能看出来了，允许变化的是真传统，刻意强调一成不变的，反而可能是假古董，是被发明出来的传统。
就像我们今天到英国伦敦去旅游，会觉得英国人好保守啊！你看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还有国王，他们还搞那么多中世纪色彩的王室的礼仪，你看，白金汉宫门前。每天上午11点半到中午12点，还举行中世纪风格的卫兵换岗仪式，此外还有什么王室婚礼、登基典礼、葬礼、加冕礼等等，这不都是中世纪王权留到今天的痕迹呀，一点都没变呀。
但是，霍布斯鲍姆自己就是英国人，他就把这老底给掀了。他说，现在观光客看到的英国王室礼仪，是十九世纪，而且是十九世纪后期，才发明出来的。他还给了两个词儿，叫“近代公共关系的杰作”和“剧场化的国家仪式”。而原来真正的中世纪的英国王室的礼仪，粗糙得很。所以，游客现在在英国伦敦看到的那些东西，不是什么传统，就是一个文旅项目。
理解了这个原理，你就知道了：如果有人跟你刻意强调，我现在遵循的这个传统，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没有变过的，我这是古法，那甭问啊，这个传统的成色就有点可疑，里面多少会有发明的成分。
这是发明出来的传统的第一个特点：假装一成不变。
发明出来的传统，第二个特点则是，要有仪式，而且是周期性可重复的仪式。
爱爸爸，爱妈妈哪天都行，但是要刻意强调我们这群人有爱爸爸爱妈妈的传统，那最好就得在固定的节日里爱，要仪式性地送花送礼物，那就得发明一个父亲节和母亲节。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怎么能够确认尊敬孔子，还是我们的伟大传统呢？不能光搞说服教育，重要的是定下一个日子，我们全民来周期性地、仪式化地来纪念孔子。重点在于周期性和仪式化。至于这个日子本身，那就可以发明了。
中国历史上标准的祭孔仪式，日子就是发明出来的，是在春秋两季的中间那个月，就是农历二月和八月的上旬的丁日。啥叫丁日呢？这是中国古代用天干地支搭配起来的一种算日子的方法。你要是看古籍，经常会遇到丁卯日、丁巳日、丁未日之类的，古代祭孔，二月和八月，遇到的第一个带丁字的日子，咱就把孔夫子供起来，把香烧起来，一个头磕下去，这就是祭孔。丁日祭孔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了清朝末年。
等到民国，不用农历了，改用公历，再算丁日，可就太麻烦了。但我们尊崇孔子的传统不能变，那就改个日子祭孔吧，干脆就在孔子诞辰的日子纪念孔子好了。
我这么说，你可能马上反应过来了，对，现在每年9月28号，好多地方都有纪念孔子的活动，这就是孔子的生日。
但你可能想不到，就连9月28号这个孔子生日，也是一个现代人的发明。
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孔子生日，难道不是推算出来的吗？想必是先有一个历史记载的孔子生日，然后把当年的农历，换成了今天的公历，然后得出9月28日的结果。
错了！孔子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呢？各种古籍的记载并不一致。是一笔糊涂账。最后，民间约定俗成是8月27。请注意，8月27日，是阴历的8月27日。
到了民国时期，改用公历，那孔子的诞辰，是沿用阴历的算法，还是要换算成公历的算法呢？这就乱了套了。我看了好多文献，真是头大，各种说法都有。这里我采用紫金山天文台的历法专家张培瑜的说法，根据《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的不同记载，又根据格里高利历和儒略历的不同推算方法，推出来孔子诞辰的阳历日子，有10月3号、4号、9号和9月28号四种可能。而民国期间，政府出文件定的日子，就有好几个。
1934年，抗日战争在即，为了凝聚民心，中华民国政府搞了一场最大规模的祭孔仪式，日子定在哪一天呢？当时用了一个最粗暴的办法：懒得算，反正怎么算也算不对嘛，干脆，就把大家都熟的这个数字，8月27号，定成公历的日子得了。此后，民国时期的国家祭孔仪式几乎都是在公历8月27日办的。再后来，共识又逐渐统一到了9月28号，具体的过程非常复杂，就不细说了。但可以肯定，背后并没有确切的依据。
上海交大的江晓原教授，近年来又提出一套新的推算方法，这个方法用的科学维度更多，最后结论是10月9号。好吧，到目前为止，学界关于孔子生日到底是哪一天的问题，还是没有定论。
你可能会说，无聊不无聊？孔子生日都算不准，定个日子就纪念他，这靠谱吗？
从知识上讲，孔子哪天生的，和我们纪念孔子他老人家，研究他的学术思想，确实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有一个确定的，可以重复的周期，并且在这个周期搞仪式，才能形成民族的集体记忆，才真的是发明了一项传统。哪怕这个日期，是公权力出手，给了一个一锤定音的结论。
毕竟，发明传统的目的，不是为了传统本身，而是为了今天活着的人的特定目的，比如为了增强国家凝聚力。
那接下来我们问一个更深的问题：发明传统，是做假吗？如果是，我们是不是该有道德愧疚呢？
3
因为发明，所以传统
说了前面几个例子，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留下一个印象：发明传统，其实就是为了解决当代社会的问题。而为了这个功利性的目的，我们现代人不惜撒谎，不惜歪曲了历史真相。
如果你这么想，我很抱歉：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
你沿着任何一个传统发展过程去看，你会发现，它是一个又一个误会叠加的结果，整个过程中，你其实找不到刻意说谎的人。
随便举个例子，端午节吃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这是什么时候来是的传统？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以为，屈原是战国时代的人，这当然就是战国时候的传统啊。屈原投江自尽，老百姓为了不让江里的鱼吃屈原，就扔粽子下去。反正我小时候听的就是这个故事。
其实不是的。粽子最早叫“角黍”，是民间辟邪用的。屈原投江的传说，是另一个单独发展的故事。这两个事儿被扯到一起，还是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事儿。你看，自古以来中国人就用粽子纪念屈原，这是民间传说自己脑补的。
我再举个例子：四川人爱吃辣，这是自古以来的事儿吗？文化常识丰富的人知道，辣椒原产地是美洲。它传入中国，肯定在哥伦布1492年到达美洲之后。所以，明朝中期之前，四川人不可能吃辣。有文献记载的四川辣椒，要到清朝乾隆年间了。所以这个传统其实非常近。
再比如，中国有所谓四大名鸡：河南的道口烧鸡，山东的德州扒鸡，安徽的符离集烧鸡和辽宁的沟帮子熏鸡。你猜有多少年的传统？其实你在地图上看一下，就知道了，这四个地方，都是在清朝末年因为铁路修建才兴起的。火车经过，在站台上最方便卖的肉食，就是烧鸡。火车又四通八达，能把烧鸡的名气传到远方。现在你去看烧鸡的包装说明，一个字也不会提铁路的事儿，都会说我这是传统工艺祖传秘方。
我再举一个更极端一点的例子：“中国有八大菜系”，你说，这个传统有多少年了？明朝？清朝？民国？不，第一次出现这个词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报纸上。真的被官方认可并推广，已经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事儿了。你看，是不是有点颠覆常识？从来没有人说，八大菜系有多古老，是我们一听“中国有八大菜系”，就想当然地觉得自古以来就有。这口锅，不怪传统，该我们自己背走。
所以，传统的发明，与其说是欺骗，不如说是一个个误会。而且是可以启发我们的、拿来为我们所用的、美丽的误会。
比如说，扬州炒饭。我在好几本美食相关的书上都看到过，扬州炒饭，其实是典型的广东粤菜。首先扬州炒饭所用的材料，像叉烧、虾仁等，都是广东人比较擅长使用的材料。而且，粤菜的炒饭讲究粒粒松散，松硬有度，所以广东人都有用“隔夜饭”来炒饭的说法。而在淮扬苏杭一带，是没有这种吃法的。但是阴错阳差，最后这道菜在粤菜的菜单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扬州炒饭”。如果你是扬州人，你会是个什么态度？
那还用说吗？照单全收啊。这是传统的创造，这是美丽的误会，谢谢！谢谢！我们就不客气了，我还能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据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扬州市面上是没有扬州炒饭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你去扬州，看到扬州炒饭的历史，已经被追溯到隋朝的“碎金饭”了，还有的考证已经追溯到春秋时代了，看起来也是自古以来扬州炒饭就出自扬州。但是，我要稍微插一句嘴：炒这种烹调工艺，是要依赖铁锅的，而铁锅是到宋朝才有的。所以，隋朝就算有“碎金饭”，那也绝不会是炒饭。有一次，我在北京的一个餐馆的包房里，门一开，饭店经理介绍，这位师傅是扬州炒饭的第十一代传人，请他亲手为你制作一道扬州炒饭。
我的心态是什么？这是传统的发明，来来来，让我们一起享用这发明的传统。
是的。通常以为的传统，是从远古垂下的一根不曾断绝的线索；但真实世界里的传统，经常是这一代人的灵机一动、点铁成金，是热气腾腾的现代作品，加上了一点古典故事作为调料。
那既然有人替扬州人做了这个创新，只管笑纳就好。
我去贵阳的孔学堂找周之江老师聊天，他跟我讲了很多相关的例子，比如，贵阳的名小吃湖南面，湖南人不知道；新加坡人吃的海南鸡饭，在海南找不到；到处都有的兰州拉面馆子，兰州人说，我们这里只有牛肉面，你们吃的兰州拉面是青海人做的；还有海外中餐馆的左宗棠鸡和李鸿章杂碎，等等，都是这个现象。
你看，我们不仅可以发明自己的传统，我们甚至还可以越俎代庖替别人家发明传统。
我们更进一步地看这个问题：其实哪有什么一成不变地呆在那里等着我们继承的传统啊？之所以有传统这个东西，与其说是因为有人要继承，还不如说，是因为有人想参与创造。
比如，中秋节是个传统吧？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人非逼着我们过中秋，是因为我们要想念亲人要有个寄托，祭祀月神求保佑；自己嘴馋想吃月饼，商家图利想卖月饼。那真是人人各怀心思、各有目的，把中秋节这个传统一站站地接力传到了今天。
而且，每一代人都会在里面加进自己的创造：先秦两汉的时候，八月十五的日子，只有普通的对月亮神的祭祀；到了魏晋南北朝，中国文人开始赏月，这就发展了，月亮不仅是神了，而且是审美对象，可以在上面堆积各种情感寄托了；到了唐朝，中秋节的名字定下来了；到了宋朝，才开始有了月饼，而且出现了阖家团圆这个意象；到了明清，中秋节在南北方各地习俗中扎根，连月饼也出现了广式、苏式和京式；而到了前些年，月饼进一步花样翻新，我还见过冰淇淋月饼。
你看，每一代人过的中秋节都不一样。每一代人都在拼命地往传统里放自己的东西。是的。一刻也不停地往里放东西。扩大这个传统，才是每一代人的使命。
每一代人当中都有人想追求不朽。他们拼命地做事情，就是想让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能够超越自己生命的长度，往这条河流的下游多走一段。就像我自己做的这个《文明之旅》节目，就是因为看到了当年司马光写的《资治通鉴》顺流漂到了今天，所以，我们也虔诚地跪在河边，求这条河流，求这个送信的，把我们的东西也往下游捎一段儿。
所以你看，传统哪里是用来继承的？传统就是用来创造的。上游漂来一个旧瓶，捞上来装我的新酒；隔壁借来一碟祖先的醋，摆开宴席，蘸我自己的螃蟹。
传统放在那里，就是一个参与创造的邀请。
感谢你陪着我，从公元1000年开始顺流而下，我们要看的，不是伟大的传统，而是沿途的那些精彩的创造。
就在这一年，1088年，苏轼在大宋京城开封担任翰林学士。有一次，他看到了朋友王定国收藏的一幅《烟江叠嶂图》，信手写道：“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
世界本来只是一张白纸。上面能有多少奇景、多少名胜、多少笔墨、多少思绪？这是由画家来描摹，由诗人来想象的。所谓“境由心造”，世界本来就是创造力的舞台。
好，我们下一年，1089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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