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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杭州臨平,轟隆的廠房內外,人們一夜未眠,成千上萬處暗啞的“迅犀科技”被替換為閃閃發亮的LOGO:阿里巴巴犀牛智造。 此時人們才第一次知道,阿里巴巴竟然“偷偷”造了一座工廠。 人們的眼睛終於適應了追光,眼前這座服裝工廠裡流淌著世界上從未出現過的科技和智能的奇巧組合,吊掛鉸鏈上天入地,無人車穿梭如織,數據轟鳴,笑靨如花,宛如一場狂想。 然而,在犀牛智造這群當事人的敘述中,他們的故事並不是開宗立派一步登天的“爽文”。恰恰相反,這是一場從無知到敬畏,從暴戾到皈依,從驕傲的代碼英雄到謙卑的製造業小學生的艱難重生。 恰像一條從幽暗山谷疲憊地奔出,沐浴在乍泄陽光中的河流。 (一)犀牛狂想 2016年,阿里巴巴做了一場大夢。 馬雲在雲棲大會上喊出了“五新”:新零售、新製造、新金融、新技術、新能源。他篤定地告訴大家這才是未來的顏色,信不信由你。 台下的觀眾有的眼裡閃光,有的一頭霧水。 一年之後,一個叫盒馬鮮生的“新型超市”猛然攻占各大城市的街道黃金地段和新聞頭版頭條,街頭巷尾口耳相傳這是“阿里的買賣”,鼻子靈敏的人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馬爸爸說的“五新”之一“新零售”麼? 未來來得太慢,阿里巴巴親自動手了。 馬雲在2016 自從“盒馬”加入了天貓、閒魚、菜鳥、螞蟻、飛豬的阿里動物園,人們開始期待動物園裡再添新丁。可是盼望著,盼望著,三年過去了,又是石沉大海,大家都快盼忘了。。。 如果從上帝視角看,你會發現阿里巴巴並沒有偷懶,他們在一刻不停地嘗試解決“五新”中的另一個問題:“新製造”。之所以悄無聲息,是因為製造業的問題遠比預想中更棘手:
像極了一架宇宙飛船配了一個燃煤發動機。 到底問題出在哪呢?鑑於大多數淺友都不是服裝製造業內中人,我先說四個基本常識:
這造成兩個困境: 第一:大工廠為了保證利潤,只接大單。於是服裝品牌方必須提前預估這款衣服未來幾個月的銷量,然後像賭博一樣一次性下單。一旦估少,就會脫銷,市場拱手讓人;一旦估多,就會滯銷,積壓大量庫存血本無歸。於是,每年服裝品牌都得求神拜佛,期待能預估一個相對準確的數字。 第二:小工廠搶不到大單,只能接小單。一批活兒來了,效率還沒爬上去就已經做完了;下批活兒來了,效率還是沒爬上去就已經做完了。如此往復,工廠無法盈利。於是,小工廠為了賺錢,只能偷逃各種成本。結果就是:相同的加工費用下,小單的品質永遠低於大單。 “要質量就要犧牲靈活,要靈活就要犧牲質量。” 這是服裝製造業的終極困局。 實際上,受困於落後的生產組織方式,每年服裝業的庫存積壓會達到8000-9000億元人民幣。這並不是輕飄飄的玩笑,為每一分錢買單的,都是一個個真實的企業和它們背後具體的面孔。 沉沉暗夜,等待有人劃破黎明。 2017年9月的一天,一位神秘大咖突然自告奮勇,向阿里巴巴CEO 逍遙子提交了一份“膽大包天”的計劃——用阿里巴巴最強的科技造一座世界上從未存在過的,最智能,最牛逼,最能代表中國精神的“未來工廠”。 這位神秘大咖,名叫伍學剛。 伍學剛 伍學剛人稱伍哥,說起來,他可是個狼人。他曾任優衣庫全球供應鏈與生產總經理,1000億美元的業務在他股掌之間如行雲流水。可是,在服裝行業裡沉浮二十年,他早已對行業的弊端忍無可忍,為尋解藥,一朝出走,投入阿里巴巴的懷抱。 他堅信技術是唯一的解藥:
伍學剛的腦洞不算癡人說夢。畢竟,在大自然裡就有個兼具質量和靈活的好榜樣——犀牛的體型碩大,在奔跑中卻能像閃電一樣靈活地轉向。 他的夢想,就是要造一頭又大又快的“犀牛”。 聽完伍學剛的計劃,逍遙子非常贊同。伍學剛很開心,期待面前這位CEO 大筆一揮,從各個部門抽調個三千人五千人,支持自己大干一票。 然而逍遙子卻又沉默良久:“相信我,這件事兒要想做成,你必須獨立編制!” 逍遙子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犀牛工廠不能公開尋求阿里巴巴其他部門的支持,從人員招聘到技術研發,一切問題都要從零開始自己解決。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納尼??”這個決定,如同一個炸雷把伍學剛劈蒙了。老逍這是葫蘆裡賣的神馬藥?想像中的千軍萬馬一轉眼只剩光桿司令,打怪難度從“灑灑水”瞬間躍升到“亞蔑蝶”。 站在歷史的河岸邊,恐怕要再經歷幾番寒暑伍學剛才會真正理解逍遙子的深謀遠慮。但此時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犀牛工廠的夢就在前面閃閃發光,縱然只有“光桿司令”,伍學剛也必須收拾行囊上路了。 (二)一無所有,精神抖擻 孤獨的伍學剛,像需要氧氣一樣需要同路人。 他先是拉來了自己多年前在迪卡儂的同事,材料學博士兼行業投資人張帥,負責面料供應鍊和客戶拓展;然後他從阿里巴巴信息平台半蒙半騙搞來了產品技術大牛高翔,全權負責用智能技術加持生產線;接著再從阿里巴巴創新事業部搶來了征戰多年的人力資源負責人大灩。 這些人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狠角色。有這“五條人”打底,伍學剛總算心中不慌了。 犀牛智造前三號員工(從左至右:003馬奔,001伍學剛,002張帥) 但要改變世界,這幾杆槍還遠遠不夠。接下來,犀牛工廠就開始了求賢若渴的大規模“殺傷性”招聘之路。 工廠迫切需要三種人:1、懂技術懂算法的互聯網大牛;2、精通服裝製造的行業專家;3、原意陪著前面兩撥人玩兒的有理想有抱負的一線工人。 在伍哥的印像中,每次招聘都像是佈道:
他說。 沒想到,眼裡有光的技術人千篇一律,夢想改變世界的工人那可是萬一挑一。 坦率地講,阿里巴巴成立二十年了,什麼形狀的程序員都招過,就是沒招過一線服裝工人。這些人應該去哪兒找,負責人力資源的大灩也是兩眼一抹黑。不過她很快她就聯繫到一家為電子廠招工的外包公司英格瑪,請老闆給找找服裝產線的工人。 大灩 大灩不是一般地兇猛,竟然用招聘阿里巴巴員工一樣的標準招聘產線工人——來人要兼具四個品質:“聰明、皮實、樂觀、自省”,缺一不可。 正常的招工,老闆給推薦100位工人,用人工廠都能留下98個人。大灩可好,人家送來100個工人人,她最後只留下不到10個。 沒幾天,對方老闆直接衝到阿里巴巴總部,眼裡噴著火跟大灩拍桌子:“你招的是工人,不是CEO!按照你們這標準,能招夠人就見鬼了!”大灩脖子一梗:“我們要改變的是30萬億的製造業,當然要找到最牛逼的同路人!標準就是這麼高,不能降!” 大灩毫不退讓,說到最後英格瑪老闆反倒莫名感動,決意捨命陪君子。 此時,一位產線經理站了出來,他曾在生產一線摸爬滾打了八年的,最知道哪裡有靠譜的產業工人,二話不說,拉著英格瑪老闆秘密潛入廣東福建一帶,去各個工廠“狙擊”優秀人才,瞪大雙眼面試把關。 講真,這位經理簡直就是失散多年的阿里人,自帶高純度雞血,強大到拋棄雞湯,倔強到無需勵志。 為了趕進度,面試從早晨安排到午夜,半夜三更他還跟應聘者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回頭一看,英格瑪的老總已經累得攤在椅子上打呼嚕了。 就這樣小半年時間過去了,犀牛工廠好不容易湊夠了一百人的怀揣夢想的工人隊伍。 這邊大灩拼死招工,另一邊高翔也火力全開尋找技術大牛。 可是,連高翔自己都是被伍哥“綁架”到犀牛工廠的,上哪去找技術大牛呢?他只好發布招聘啟事,聯繫獵頭,一份份地看簡歷,一個個人地面試。根據經驗,每200份簡歷裡才有一個人符合入職條件,為了把這個人找到,一般需要四五輪的面試。這意味著高翔要看幾千份簡歷做幾百場面試。 無奈之下,高翔還得偷偷求助於信息中心的老同事,請他們幫忙篩選簡歷,幫忙面試。 高翔 那群同事沒辦法轉崗過來,只能白天做本職工作,晚上幫犀牛工廠“打黑工”累死累活地招人,被折騰得生不如死。到後來,他們終於忍無可忍:“高翔,你不要再拿簡歷來了,我要和你絕交!” 高翔陪著笑臉,請他們吃頓大餐,第二天又拿著簡歷來了。。。 老畢就是這樣加入的犀牛工廠。 老畢名叫畢中裕,本來在一家美國著名芯片公司的中國研發中心過著舒坦的小日子。自從那天接到獵頭的電話,他的平靜生活就被徹底打破了。 “一捲布,我們撒一把芯片上去,將來這捲布無論做成哪件衣服,賣到哪裡,我們都可以對它進行全程追踪;生產線上的每一個設備,只要貼一個芯片上去,不僅能實時了解運行狀況,還可以向它們發送指令。有朝一日,這座工廠的一切都可以用人工智能來控制!”高翔坐在桌子後面,雙眼爍爍放光地忽悠老畢。 老畢激動了:“大哥你別說了,我來!”過了春節就直接從上海搬家到杭州。 老畢來到杭州,迫不及待地拉著高翔:“咱們開始吧!工廠在哪呢?”高翔說你冷靜一下,工廠還沒建好。 老畢跑到工程現場。暴土揚塵的場地,工人們光著膀子施工,一位原本負責商務的女同事米汗正在扯著嗓子指揮蓋房。老畢驚為天人。。。 “來之前,我就听說阿里人要擁抱變化、突破邊界,做一些自己本職工作以外的事情。沒想到商務同事都得蓋房,這邊界也突破得太厲害了。那一刻,我彷佛猜到了自己將會面對怎樣的命運。。。” 老畢回憶。 畢中裕 老畢猜對了,這群原本應該坐在空調屋裡思考宇宙真諦的技術大牛們猝不及防地開始了一場“荒野求生”——廠房建設、IT光纖、無線安裝、服務器採購、機房佈局、安全標準,一切的一切都自己搞。會的要搞,不會的一邊學一邊也要搞。 半年彈指一揮間,工廠初見眉目。大家商量著設計一個LOGO,伍哥悠悠的說:“我們的LOGO 就用一隻'光雞'怎麼樣?。” “啥意思?”大家一齊問。 “即使一無所有,也要精神抖擻。”伍哥一本正經。 就是這隻雞 (三)鬧鬼工廠 2018年7月,工廠第一條生產線——牛仔服裝加工線——終於建設完畢。上百號程序員和幾百名工人像潮水一般進駐。 注意,此時此刻這條生產線仍然只是傳統生產線,它還必須經過無數工程師的改造才能成為左手拉著消費者,右手拽著製造業的“犀牛智造”生產線。 伍哥他們商量了一下,計劃是這樣的: 把張帥派出去,抓緊時間為工廠拉來一些訂單,讓業務先跑起來。工人們白天在產線上生產,下班之後技術宅們就抽空改造設備。每次設備升級之後,工人們第二天就能立刻使用。如此往復,以至無窮。完美。 可是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整個工廠裡連一張桌子也沒有,這些技術宅就坐在地上調試設備。有人找來幾個紙殼箱,被大家當成寶貝——這並不是用來坐的,而是用來當電腦桌。工廠裡沒有空調,熱得要死,一出汗眼鏡直往下滑,這些人也顧不得技術人的斯文體面,直接光膀子開幹。 你可能會問,說得這麼熱鬧,這群人到底要把工廠改造成什麼樣呢? 其實他們所做的事情本質上就是一句話:在整個生產流程中,用“機器決策”代替“人類決策”。 這麼說有點抽象。你可以想像一個生命體,整個工廠的每一台設備都像是四肢,而在舉頭三尺的阿里雲上有一個超級大腦,大腦通過無數根“神經”連接著這些手腳,一邊感知他們的狀態,一邊告訴他們怎樣行動。 這些“神經”,就是“數據接口”。 當時團隊裡對這方面技術最為熟悉的只有老畢和方方兩位工程師,他倆必須hold住全場。看著眼前的這一票設備,倆人蹲在牆角簡單分了一下工:方方負責搞定縫紉機、裁床,老畢就負責吊掛系統、鐳射設備。 把設備的數據接口和雲端連通,這事兒並不簡單。 就以縫紉機為例吧。犀牛工廠採購的縫紉機來自日本重機,一台縫紉機在運行的時候,會有很多數據產生:縫紉機的起停時間,剪線和斷線的操作,甚至線的張力數據,都可以被記錄下來。 可是問題在於,日本重機出於安全考慮,並不會對別人開放這些數據接口——沒有這個先例。 老畢他們開始了和日本重機的艱難談判,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犀牛工廠要做的事情完完整整解釋給對方。日本人很保守,他們反复考察了很久,確定這群人真的是想認真做事,才最終同意了開放縫紉機的數據接口。 最難纏的日本重機鬆口了,其他人就好辦多了。老畢和同事邀請裁床、鐳射機、吊掛系統的老闆們到工廠參觀,語重心長地跟他們聊:“你看,日本重機都對我們開放了數據接口,你們現在搭不上這趟車,將來補票都沒地方補,可別怪我們喲。。。” 最終,幾百種設備全部向調度系統開放了數據接口。 打通數據接口之後,算法工程師的技術才有用武之地。 算法技術的集大成者,就是工廠中間那個碩大的“智能蛛網吊掛系統”。 這個蛛網吊掛系統可厲害了。為了說明它的厲害之處,我得先和你講傳統吊掛系統。 其實每一個大型服裝廠都會有一個吊掛系統,它的本質就是一條流水線:
然而,傳統吊掛系統存在一個很大的弊端:它的所有工序像聖誕彩燈一樣是串聯的。假設工序二的一位工人因為感冒或者跟老婆吵架心情不好速度變慢了,就會直接影響到工序三、工序四、工序五。 好,現在我們來看犀牛工廠這幫技術宅改裝的“智能蛛網吊掛系統”。 它像一個蜘蛛網一樣連接著所有的工序。一件半成品衣服可以遵循系統調度的指示,直接跳到任何一個工人面前。 這個改變會帶來什麼好處呢? 好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讓整個工序從“產前排位”變成了“產中排位”。 舉個例子:
從系統中還可以一目了然看到所有工序的負荷狀態。 注意,高科技來了:為了實現產中排位,每一個衣架在出發時都不知道自己將要到達的目的地是哪裡(就像你開車時的導航系統隨時會幫你更換最優路線)。在到達每一個岔路口時,衣架都要現場“詢問”調度系統:我是應該往左還是往右? 正是這種精巧的設計,後來讓整個工廠死去活來。這里中哥先賣個關子,等會我們詳細說。 和“智能蛛網吊掛系統”相連接的是“智能工作台”。 每一位工人都需要在智能工作台上完成他們的操作。具體來說是這樣的:
為啥要拍一下按鈕呢? 這同樣是為了給系統提供數據。系統根據一位工人拍按鈕的頻率,就能估算出Ta的實時工作效率,根據他每一天工作效率的變化還能推演出他熟練某種操作的過程。 有了所有工人的效率數據,智能蛛網吊掛系統就更能知道如何給每位工人分配工作,甚至可以有預測性地為Ta增加或者減少工作。 類似於“智能蛛網吊掛系統”和“智能工作台”的專利創新系統總共有四十多種,這裡限於篇幅沒辦法一一介紹。 我們回過頭來說事故。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這些系統也不是一天就搭好的。單單為了把這些系統調試明白,這群技術宅可是差點吐了血。 擺在伍哥面前的嚴峻問題就是:頂尖的算法工程師和物聯網工程師嚴重不足。 咦,前面不是招聘了半天了麼?沒錯,但這兩種大牛放在哪個公司都是寶貝,短期內是很難招夠的。 伍哥面前只有一條路:腆著臉去阿里巴巴其他部門“借兵”。 阿里頂尖的算法工程師主要隱居在達摩院和阿里研究院。伍哥三顧茅廬,總算請出來幾位大牛。 阿里最精尖的物聯網工程師都在阿里雲的IoT事業部,IoT事業部的掌門人是我們的老朋友,重量級大咖,庫偉。(庫偉老師的故事很傳奇,可以看看中哥之前的文章《阿里雲為什麼要進軍IoT》、《天貓精靈背後的大設計》) 庫偉 有緣的是,大灩原來正好服務於庫偉團隊。於是伍哥請大灩幫忙“借兵”。大灩一撇嘴,庫偉那邊也正在艱苦創業人手緊張,我可藉不來。要不我安排你倆喝頓酒,你親自張嘴試試? 說乾就乾。古有諸葛亮草船借箭,今有伍學剛拼酒借兵。 伍哥記得很清楚,那頓飯吃的是牛肉火鍋,庫偉從包裡掏出了38度的苦蕎酒,上來就乾了一大杯——伍哥哪見過這種陣勢,只好隨行就市。 喝到後來伍學剛已經暈頭轉向了,庫偉看看表:“老伍,你不行了,我讓同事送你回去,我還要去開個會。”說完消失在地平線。 那位同事(男的)開車送伍哥回家,扶著他吐,給他換上睡衣,扔到床上,深鞠一躬,然後走了。全過程行雲流水,堪稱到位。 第二天早晨伍哥醒來,看著身上的睡衣,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來昨天的事兒。不禁感嘆:“同事照顧人都這麼熟練,庫偉的酒量得多大啊!” 面子是沒了,不過沒過幾天,庫偉的人卻到位了。雖然只有幾位專家,但是各個老辣,他們救了犀牛工廠的命。 白天,工廠日常生產任務繁忙;半夜,高翔老畢方方他們就和這幾位專家通宵調試系統。 剛才說到,吊掛系統上的衣架每遇到一個岔路,都會向雲端詢問自己應該朝哪裡走。可是這些衣架要多皮又多皮,經常有自己的脾氣,走著走著就“丟”了,幾個人都不敢眨眼,還是盯不住。。。 到後來,技術團隊忍無可忍,從旁邊扯來一塊白布,在每個衣架上都綁了一根白布條,寫上編號,防止“走失”。
高翔吐槽。 大大小小的問題出現了幾十次,一浪接一浪,浪浪不一樣。 那段時間,每天同學們回家都是兩三點,用伍哥的話說:“路邊的狗都睡著了”。一開始幾天同事們出門根本打不到車,到後來連司機師傅都摸准了規律:半夜兩點來這家工廠趴活,肯定能有收穫。 有的同學實在幹到太晚,回家天都亮了,行政同事索性在附近包下了唯一一家賓館“誠之城酒店”,困了累了就去那邊歇會兒。 就這樣肝了兩個月,工廠終於在9月13日的凌晨迎來了“冒煙測試”。 所謂冒煙測試,就是生產線第一次嘗試把全鏈路流程跑通。為了測試產線,高翔他們特地選擇了一個特別複雜的邏輯,讓衣架像走迷宮一樣穿梭往復。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結果異常順利!大家各個眼淚汪汪,倒不是感動,主要是困。 伍哥專門選了一條牛仔褲,用智能製造的方式下單,在兩個腿上用鐳射刻上了“Smoking Test”(冒煙測試)。 為表慶祝,公司組織大夥兒去三亞團建了一個禮拜。老畢聽說每個人都要出節目,摩拳擦掌,把趙雷的《成都》重新填詞改成了《新製造之歌》,還自己做了個MV,把過去半年的苦水吐了個遍,此歌一出,立刻被奉為神曲,傳唱至今,經典永流傳。 《新製造之歌》MV截圖 回望這段歲月,大灩的形容是:一場感人肺腑的“男女混合盲打”。大家既不知道工廠要怎麼做,也不知道工廠做出來是什麼樣子,就這樣閉目狂奔,死活還是把犀牛工廠給搞出來了。 一波強攻總算塵埃落定,他們本以為這是苦難的結束,至少是苦難結束的開始,沒想到這只是苦難開始的結束。 (四)一半雞飛,一半狗跳 “不就是拍個小圓圈嗎?為什麼這麼難??” 高翔欲哭無淚。 原來,一線工人同學習慣了傳統服裝工廠的生產流程,腦子裡想的是怎麼快速把活兒乾完,做完一件衣服之後總忘記及時拍那個按鈕。 高翔剛要跟工人們發火,工人們卻先怒了:“我把工作做完就行了,為啥要拍你的破圈圈??” 好,你不是讓我拍圈圈麼,我拍還不行? 為了方便,腦子快的工人同學研究出一套“對策”——先從衣架上順次摘下五六件衣服,然後一件件做,做完再統一掛回衣架。掛一件拍一下圈圈,掛一件拍一下圈圈。 高翔他們晚上一看後台數據,都驚呆了。好多人半天的工作效率都是0,然後在極短的時間里工作效率又變成了正常人的300%。 “這樣一搞,數據就出現了大規模污染,完全沒辦法用來安排生產。。。”高翔絕望。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傳統產業的人說什麼也適應不了互聯網人奇葩的腦迴路。 有一次,一批訂單要得急,設計師為了搶時間,沒有通過系統流程,直接用U盤把牛仔褲設計圖紙拷貝到了裁床開始下料。如此一來,本來設計嚴密的系統就失去了對圖紙進行智能校對的機會。 墨菲定律起效了,裁床裁了一百多套布料之後才發現,所有的牛仔褲都少了一個口袋,生產線緊急剎車。。。 這群技術宅氣得直撓牆。 當然,技術宅們也不是總有理。他們做的系統也有不少Bug,經常花式卡住,動不動把一線工人同學晾在原地兩小時沒辦法工作。老畢經常在睡夢裡被工廠負責人胡志軍一個電話叫醒:“你這破玩意兒又掛啦!” 而且,技術宅們還聽不懂服裝行業的“黑話”。 產線團隊說:“袖籠要順直!”高翔的團隊就通過算法裁剪出來特別直的布片:“怎麼樣老胡,你看直不直?”產線同學給跪了:“我說的是穿在身上要順直,你把材料剪得那麼直有什麼用?” 這個位置就是袖籠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服裝業背景的同事和互聯網背景的同事衝突越來越嚴重。 “你們系統腦殘的一逼,怎麼好意思讓我們用呢?”服裝同學吐槽。 “互聯網產品講究快速迭代,你們不用我們怎麼知道如何升級呢?”互聯網同學委屈。 “你還敢說迭代升級,我都明確告訴你要給系統加一個功能,你們怎麼都不給加??”服裝同學說。 “一個產品加任何一個功能,都要先搞清楚它解決的是哪類人的哪類痛點,要有普遍性!你說加就加,當我是外包嗎??”互聯網同學說。 看著兩撥人劍拔弩張相持不下,一線工人坐不住了:“你們都是月薪上萬的大牛,有時間在這拉拉扯扯。可是大哥,我家裡還有幾口人等著我的工資養活,每天陪著你們改來改去,衣服都做不了幾件,誰給我發工資啊?” 戰火紛飛,每一枚砲彈都在伍哥的心頭炸出一個深坑,傷口滴血。 那些日子,一邊要調停內部戰爭,一邊還要保證犀牛工廠的發展進度,最艱難的時候,伍哥已經快要頂不住了,他害怕自己的情緒傷害到同事,只好在辦公桌後面自言自語,給自己加油打氣。他知道只有自己先堅強起來,才能想辦法彌合團隊的傷痕。 當他再次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祭出了一劑猛藥:上山下鄉。
伍哥說。 說到做到。有一位新加坡理工大學的算法博士,來了之後也從班組長干起,跟工人們同吃同住兩個月。同事們都驚呆了:這絕對是全世界最貴的生產線組長。。。 不過,沒幾天博士就和大夥兒融為一體,中午座在一排吃盒飯,沒有任何違和感。 大家意識到,伍哥動真格的了。凡是通不過“上山下鄉”,學不會“阿里味兒”的人,都會被嚴肅地批評,甚至直接通不過試用期。 日子一天天過去,服裝背景的同學明白,原來設計一套產品需要那麼多次艱難試錯;產品、算法背景的同學也明白,一線生產是和活生生的人打交道,人心的“調度”不是純靠冰冷的代碼就能解決的。 至於一線工人的收入問題,他們也想了辦法。在工廠的角落開闢出一條小生產線,專門用來試驗新技術,來這邊陪著技術宅折騰的20位工人不用按件計酬,而是拿相對固定的工資,他們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很多。 在高翔、老畢、大灩所有人的記憶中,2019年的春天是最艱難的時候,但終於從這場洗禮走出來以後,他們又突然變得釋然友愛,如一場夢醒,逗曉鶯啼聲昵昵。
高翔感慨。 那些為了名利而來的機會主義者已走散在來路,而留下來的這幫“傻子”都憋著一股勁兒,不破樓蘭終不還。 (五)大考
伍哥說。 這場突破大概發生在2019年夏天。 隨著各項智能技術的成熟,犀牛工廠從最初可憐的一周只能做500件衣服狂飆到了每天都可以完成幾千件衣服,而且可以做到“智能追加”(每次只做少量,根據數據分析再滾動生產)。 這樣恐怖的能力,成就了一個個有野心、有夢想的新銳服裝品牌。 張帥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家淘寶服裝品牌,原本牛仔褲只是他們的邊緣產品,每年銷售額大概在200w。不過,他們並不是不想賣牛仔褲,而是因為主打最新潮款,訂貨量小,這種單子大工廠都不接,只能交給夫妻老婆店來生產,價格高不說,質量還不穩定,他們做來做去就沒了心氣。 2018年底,張帥輾轉找到了他們,說服他們把牛仔褲生產線挪到犀牛工廠。 2019年底,僅僅過了一年,這家品牌的牛仔褲銷售額已經突破了1000w,退貨率比以前降低了40%,而且利潤率還翻了兩倍。 張帥 張帥於是深受鼓舞。 他抄起了材料學的老本行,帶著同學們四處尋覓更多有爆點的面料。他們和美國伊士曼合作推出了一款叫Woodkiss(吻感纖維素)的親膚童裝面料,還和大名鼎鼎的杜邦一起首發了太陽絲自發熱面料,還和纖維面料巨頭英威達合作了提臀塑型PP褲面料等等。 敏銳的淘寶主播和品牌商們最先發現了這個寶藏,開始嘗試為新鮮的“科技面料”帶貨,搞出了熱力牛仔褲、抗病毒男裝、德絨保暖內衣一票新產品,大受剁手黨歡迎。 與此同時,犀牛工廠的技術宅們還在捨命狂奔,不僅增加了針織產線,還把生能大幅進化,甚至在理論上可以做到極致:一個款式只生產一件。 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遛。 2019年底,犀牛和某位淘寶知名主播合作了一個“萬款萬服”活動,要賣一萬件衣服,每一件的圖案都不相同。(這相當於每一款衣服只生產一件) 這對背後的生產體系提出了變態的要求:每一幅圖案不僅要快速印製,而且印製的位置不能出現哪怕一毫米的誤差。如果用傳統技術,需要老師傅先在衣服上面用粉筆劃線,然後才能上橢圓機印刷,做一年也做不完。 為此,老畢他們做出了一套“快速換款”系統。 簡單來說,就是在操作台上方架設一個投影儀,投影儀和背後的數據相連,把當前要印圖案的輪廓投射在衣服上,工人只要把輪廓對正這個“數字導航”,就能保證印花的位置沒有偏差。 有了這套系統加持,衣服像下餃子一樣從生產線上噴湧而出,顏色鮮豔,製作精良,行業頂尖水準。 這次“訂單大考”完成後,張帥放膽和淘寶天貓上的店舖大舉合作,來犀牛工廠下單的品牌商開始排起了隊。工廠裡每個人都摩拳擦掌,準備過年回來大干一場。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新冠疫情突然降臨,一場更為嚴峻的考驗接踵而至。 直到2020年2月底,犀牛工廠還有七八成工人同學困在祖國各地,產能堪憂。要命的是,很多技術型工人都來自湖北,被“封印”得結結實實。 然而訂單不等人。 這邊大灩緊急聯繫淘寶的行業小二為工廠調撥了幾萬個口罩,讓工人們可以一批一批安心復工;另一邊高翔緊急升級排產系統,通過大數據分析把工藝相似的訂單排在一起,把換款時候的效率損失降到最低。 疫情突襲使得很多原材料猛然漲價,原本已經簽訂的訂單如果繼續生產就會賠錢。有人建議應該和客戶協商,讓他們多少再加些費用。但伍哥最終拍板,跟客戶的承諾價值千金,漲價所帶來的損失犀牛工廠全部自己承擔。 除了存量訂單,還有新增訂單。在情況最危急的那幾天,整個浙江省幾乎一半的工廠都被疫情重創,沒辦法恢復生產。很多服裝品牌聽說有家犀牛工廠還在運行,紛紛找來下單。 大災之下需要同舟共濟,犀牛工廠不忍心拒絕。 為了幫助這些廠商,高翔他們又把報價系統做了升級:新來一個訂單,系統會自動比對和歷史訂單的相似度,智能判斷訂單需要多少“人時”,實時給出報價,不需要經過老師傅人工打樣諮詢各個部門之後再報價,這能省出不少寶貴時間。 就這樣,產能不夠,技術來湊。老司機們愣是咬牙頂住了這波訂單浪潮,不僅沒有讓一個客戶失望,還給了很多人溫暖和驚喜。
高翔笑。 幾場大考,犀牛都涉險過關。這家工廠已不再是弱不禁風的三歲小孩,起碼是能自己過馬路的小學生了。 但犀牛工廠的這群人並不想止步於此。 2020年,雖然世間已經有了犀牛工廠,但從製造業整體來看,互聯網化的水平仍然接近於零。如果阿里巴巴的理想是“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那麼犀牛製造的理想就是“天下沒有難造的東西”。
伍學剛說。 如果從純粹的商業利益的角度考慮,犀牛也許還應該再低調兩三年。但是,在歷史面前,犀牛已經無法再沉默了。 2020年9月,趁著世界經濟論壇把犀牛智造列為“燈塔工廠”成員的機會,阿里巴巴終於把自己珍藏了三年的保密項目“犀牛智造”公之於眾。 默默打了三年“黑工”的伍哥、高翔、大灩、老畢,還有成百上千位犀牛工廠的同學們整齊而驕傲地站在了聚光燈下。
伍學剛雙拳緊握,像是守衛著重若千鈞的希望。 (六)把南牆撞透 不瘋魔,不成活。 在阿里巴巴內部的App 上,有一個“團隊熱力圖”,上面標記著每個團隊的工作時長和績效。犀牛智造的熱力圖三年以來一直是全集團最紅的那個。 “我們在用跑百米的速度跑馬拉松。”伍哥笑。 有一段時間,伍哥看大家工作太辛苦,每天都去辦公室“攆人”,讓大家早點回去陪陪家人。可是團隊的同學卻把這場創業當成了遊戲,越玩越上癮,他經常都勸不走。老闆不讓員工加班,員工偏要加班,這倒也成了一個奇景。 即便不在辦公室,技術人的背包裡也永遠背著電腦。無論是陪女朋友看電影,還是跟媳婦去逛街,接到信息,從背後抽出電腦,五秒之內一定能登上系統後台,速度之快,堪比牛仔拔槍。女朋友在一旁看得十分激動,幾欲分手。 別以為只有男人如此,女人們也同樣兇猛。甭管原來是副總裁還是總經理,是穿OL套裝還是踩高跟鞋,加入犀牛之後一個禮拜,所有女士都接受了素面朝天的自己,上班穿著深藍色廠服,一雙平底鞋爬高上低。 高翔給我講起團隊的一個小故事。 算法的同學曾經開發了一個功能:用人工智能來自動探測布料的瑕疵點。 要想讓人工智能學會這個技能,就需要先給它看N張有瑕疵點的布料圖片。 於是,算法團隊像瘋了一樣,到處去找有瑕疵的布料。 看到工人手裡拿著一塊有問題的布料,他們兩眼放光,如餓狼一般撲過去:“這塊布料有這麼多瑕疵?能給我嗎?” 到後來,這群人已經患上了“瑕疵布料收集癖”,相當變態。 有一次打掃衛生的阿姨看到一堆破布,以為是沒用的垃圾,就給丟掉了。她哪裡知道,這是同學們辛辛苦苦收集了一禮拜的瑕疵布料。得知寶貝被當成垃圾扔掉,算法同學發瘋一樣沖向垃圾桶,然而那撥垃圾已經被運走了。 他們恨不得躺在原地打滾:傷天害理了!活不了了!竟然把有瑕疵的布給扔了!!。 衛生阿姨站在一旁,又愧疚又想笑。 高翔雖然家在杭州,但是在犀牛智造的這幾年,經常早出晚歸,很少早於11點下班。他回去的時候,上小學的兒子已經睡著了,他爬起來上班的時候,兒子還沒醒。即使是周末,他也一個人在書房研究技術,跟同事們開會,難得跟兒子說句話。 太太對此一開始還頗有微詞,到後來已經佛了:“你就自生自滅吧。” 工廠的“001號員工”胡志軍永遠忘不了他來犀牛的第一天。
他說。 可是,一覺醒來,他又衝進了犀牛工廠的浩蕩煙塵,無問西東。 胡志軍 胡志軍並不是個例,犀牛工廠的很多同學都是傳統行業翹楚,功成名就。伍哥費了很多心思才把他們挖來,可是站在此處,眼前的一切又分明和他們十幾年的經驗不同。 他們必須在眾人面前把自己揉碎,重塑成為一個同時兼容互聯網科技和製造業技術的“超人”。這種重塑的過程有多痛苦,恐怕唯有親歷者自己才知道。 殘忍的是,對於很多人來說,這種重塑都沒能成功。
大灩說。 即便是這樣,仍然有無數來自傳統製造業的人義無反顧地撲向犀牛工廠。他們並非一時衝動,他們已準備好為理想支付昂貴的對價。 這些年,無論多苦多累高翔都沒有掉過眼淚。但就在前兩天,有一位同學因為家庭的原因不得不回到家鄉成都。送別宴上,高翔再也沒忍住淚水。 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是和自己的理想告別。 誰也沒有統計過這三年到底有多少同學流過眼淚。但流過眼淚的人最終不會離開,要不是深愛,誰會動情呢? 在阿里巴巴的園區內,有兩個雕像。 同學們給他們取了諢名,一個叫“又傻又天真”,一個叫“又猛又持久”。這是自嘲,也是自白。
大灩說。 告別老畢的時候,我問他:“新製造這件事兒,做到什麼程度就算是成了?”
老畢眼含深情。 2020年,犀牛智造已經三歲了,而伍學剛也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當年逍遙子為什麼讓犀牛獨立編制。 “互聯網人”的底牌是隨機應變的靈氣,而“新製造人”的底牌卻是撞碎南牆的“傻氣”。這條路異乎尋常地艱險,唯有遠征軍可以一試。 這群人注定孤獨地上路,他們失去了幫助,卻也砍斷了羈絆。於是,他們有機會比其他人看得更深,想得更野,走得更遠。在漫長的歲月裡,他們鼓勵自己,懷疑自己,也成為了自己。 回首來路,無人相伴未嘗不是一種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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